他是誰?

是曾經見過的人?

在哪裡,什麼時候?

這個城市,這所學校,他都沒有接觸過才對。


「前些天,在我鄉下外婆家的後山,你掉了這個東西。」


鄉下外婆家?果然是在外地沒錯嗎?

是……「那個時候」?

對了……

——當時蓋在傷處上的那件外套。


「十九號,唸下一段課文。」

喜歡叫學生起來讀課本的國文老師在前面喚著,教室靠窗的最後一個位置,一個瘦小的男生站了起來。

「江出西陵,始得平地,其流奔放肆大……」

沙啞難聽的聲音緩慢地響起,才沒幾句,年紀五十來歲的老師摸摸脖子,而後揮了下手。

「好了。二十號接著唸。」

另外一個學生起身,一直唸到完之後,老師才讓他坐下。前面老師開始講課,坐在二十號男同學隔壁的人笑他倒楣,男同學也用開玩笑的語氣回道:

「如果我聲音也難聽點,就不用唸那麼多啦。」

因為距離頗近,藍以恆聽得一清二楚,他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瘦小男生。

只見季悅生低著頭,很認真地聽老師的講課,並且在課本上做筆記。

大概是感覺到視線的關係,他抬起臉,看向藍以恆,先是停頓住,然後微微地笑了一下。

藍以恆一怔,隨即皺眉移開視線。

這個叫季悅生的傢伙,態度太奇怪了。

如果,那件外套是他的,那麼「那個時候」他一定也在自己身邊。那麼嚴重的傷,只有幾天的時間,他難道不會好奇為何自己現在坐在他隔壁,而不是在醫院裡?

昨日,在後門的時候,他已經知道自己不記得他,卻也只是淡淡地笑著道:

「沒關係。我……叫做季悅生。」

他僅僅這麼說著,然後,將法器歸還後,向自己說了「明天見」,就轉身回家了。

重點並不是名字。短短幾日,把一個人忘掉了,他也不曾懷疑為什麼?

奇怪的地方還不只這些。

這傢伙竟可以絲毫不被影響,那樣輕易地走入封域之內,卻又完全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妖物的存在;即使在旁邊目睹除去妖物的過程,也沒有對自己憑空動作的行為產生一點疑惑。

姑且不論封域對他無效的原因,光是能夠毫無所覺地進入封域這件事,就已經是個極大的問題。

藍以恆對這裡所有的人都沒有興趣,不打算認識他們,不想和他們有多餘的接觸,也不允許他們干擾自己。但是,坐在隔壁的瘦小男生,對他來說卻已造成某種程度的麻煩。

昨日因為有太多不能確定之事,所以他並未貿然行動。

無論如何,如果季悅生「那個時候」在他身邊,是那件外套的主人,那他一定要在事情出現偏差之前先行防範。

他絕不能讓任何妨礙存在。

下午體育課。

同學們換上體育服,紛紛到操場集合。體育老師帶領大家熱身,而後就進行四百公尺的跑步測速。

一次測量五個人,十九號的季悅生是第四組。熱身過後,大部分的同學都已脫下夾克,只有他還穿著,拉到最高的拉鍊也沒鬆開。

最後一號的藍以恆在隊伍後面睇著他。

槍聲響起,同學們從起跑線衝了出去,季悅生的速度很明顯地比別人慢得多,四百公尺的距離,在其他人已經跑過終點時,他居然落後近三分之一圈。

班上同學笑得東倒西歪,響起「小鴨,你真是太厲害了」、「這也算一種特技」之類等等的歡呼。

最後抵達的季悅生,只是紅透著頰對大家笑了笑,隨即慢慢走過去跟老師說了句話,在老師點頭後,他往最近的洗手間方向走去。

藍以恆見狀,悄無聲息地離開等候測速的隊伍,跟了過去。

慢吞吞的季悅生,沒兩步就被追上。那緩慢的步伐本就令藍以恆不耐煩,在看到前方的身影走著走著甚至莫名其妙地停下來的時候,藍以恆終於上前扯住他的後領,低沉道:

「過來。」然後將他整個人連拖帶拉抓進廁所裡。

「咦……啊。」

連反應的機會和時間都沒有,藍以恆就已經把他甩在牆上。

廁所的最後一間個人室傳來哭聲,藍以恆蹙眉,忽略掉那聲音,僅一手撐在季悅生頭頂,一手阻去他的退路,以一種沒有碰到對方分毫卻具有強大壓迫感的姿勢,由上往下地冷睇著他。

季悅生仰起的臉孔紅通通的,輕輕地在喘氣。

「啊……什麼……怎麼了?」他問。

藍以恆睨著他,只道:

「昨天……還有之前我們見過面的事,你沒有什麼其他想說的?」

他要弄清楚!這個傢伙到底是在裝瘋賣傻,還是其實真的是個沒腦袋也不會思考的蠢蛋。

還有,這個人能進入封域的原因是什麼。

「說……」季悅生茫然道。

「對於我做的事,你所看到的。你沒有任何想說的?」

季悅生愣了愣,道:

「民俗舞蹈……」

藍以恆瞇起冰寒的眼眸。

「我從不跳舞。」

「是嗎?」聞言,季悅生沒有惡意地道:「我真的覺得你的動作很好看。」

藍以恆沉冷道:

「我沒在問你這個。」

季悅生像是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,才不確定道:

「呃……加上剛剛那次,你已經抓我三次領子了?」他說。小心翼翼的。

耳邊一直有哭聲已經讓人很不愉快了,面前的傢伙更徹底惹惱了他。藍以恆的耐性告罄,他迅速探手抓起季悅生的衣襟,用手臂壓著他脖子,抵著他沉冷審問道:

「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什麼?」

「……啊。」難過的姿勢似乎沒讓季悅生覺得威脅,只是他從剛才就一直輕喘著氣,在深呼吸幾次後,他淺淺地笑了開:「第四次。」

藍以恆瞪住眼,一直看著他。

「哇!」外面有女學生經過,看到這副彷彿校園暴力恐嚇的場景,吃驚地叫了一聲。

藍以恆一雙冷眸掃過去,女學生登時一嚇,隨即就很快地跑走了。他轉回視線,卻見季悅生不知為何低下了頭。

「那個,」季悅生抬起手,輕搭上藍以恆的指背,輕聲道:「對不起,我……想去一下保健室。」

又是那種感覺。肌膚接觸到的那一瞬間,藍以恆立即收回自己的手。

他說不出那是什麼,但在被季悅生碰到的時候,的確有某種東西不同。

哭聲……藍以恆迅速地轉頭望向最後一間個人室。

剛才,哭聲停了一下?

正當他想走過去察看的時候,身旁的人突然倒了下來。

完全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反射動作而已,藍以恆敏捷地伸出手摟住季悅生的腰部,沒讓他整個人跌趴在地上。

「搞什麼?」漂亮的冷眸斜睇著季悅生似乎昏迷過去的側面,藍以恆站住半晌,眉間縐折加深,最後仍是帶著臂彎裡那副又瘦又輕的身體往外走。

「謝……」

沒走幾步就聽到季悅生那難聽的聲音。原來他還醒著。藍以恆一頓,就想立刻鬆手不管他,但在瞥見保健室就在洗手間的斜對面時,他像是對待貨物似,一臉冰冷地將季悅生帶進保健室。

「唉呀。」保健室的女老師在看到藍以恆及他手裡撈著個人時,驚訝地喊了一聲。然後很快地道:「裡面那張床不行,放這裡吧。」

藍以恆一揮手,將人丟上床。

保健室女老師見狀,錯愕道:

「你也溫柔一點!」她連忙站到床邊,讓季悅生能夠躺好。「這孩子總是硬撐著自己一個人過來,今天有人陪,我還以為他總算有人照顧了。」

「老師。」床上的人低弱地喚了一聲。

「在這裡。」保健室老師先是拉開他夾克的拉鍊,粗略檢查一下,然後兩指按住季悅生手腕的脈搏,一邊看著時鐘。「除了體溫有點高之外,其他OK,我去弄個冷毛巾給你,等一下。你,在這裡看著!」瞪眼對藍以恆說完,她拿著毛巾走出去了。

藍以恆根本沒有理會女老師,只是往後看向裡面那個被簾幕完全遮住的床位。

「我……體力很差。」

季悅生的聲音響起,藍以恆回過頭,就見到他牽起笑容,續道:

「從上學期就常常來保健室……只要過度使用體力就不行了。上次和你在山裡奔跑,又跑下山找人,之後沒休息……啊,我忘記你不記得了。」他輕喘一口氣,道:「大概是很想找到你,我自己都好稀奇最後還能走回家。不過,我回去以後,生病躺在床上兩天起不來,還差點錯過開學日。」

藍以恆只是冷漠而沉默地注視著他。

女老師剛好弄了冷毛巾進來,但外面有同學找老師,於是她交代季悅生好好休息後又跟那位同學離開了。

保健室只剩下他們兩個,安靜得沒有其他聲音。

「你知道我受了很嚴重的傷。」許久,藍以恆啟唇。「會死的傷。」他寒漠說道,眼神閃爍著,就像是在講別人的事。

蓋在頭上的冷毛巾,遮住了季悅生雙眼。他點頭,道:

「幸好你沒事,我一直很擔心。沒事就好了,其他都不重要,我覺得只要這樣就好了。」

細瘦的頸項,在右側的地方,有一道扭曲的傷疤露了出來。之前大概被制服的襯衫領遮住,疤痕不大,位置又偏低,所以不容易被發現,直到剛才也一直在運動服外套的立領下所隱藏著,然而,在拉下拉鍊之後,再也沒有東西可以遮掩了。

藍以恆沒有興趣,也毫不關心。

「啊……雖然你要我別和你說話,但是,這次你來找我說話了。」季悅生又笑著說道。

對於他友善的表現,藍以恆的回應是將他額上的毛巾一手揮落地。

垂眸冷睨著躺在病床上的季悅生,他以極為酷寒的語氣警告道:

「別嘻皮笑臉的。我受傷的事,昨天的事,不准你說出去一個字。以後,也不准接近我。」

雖然不清楚為何這傢伙的思考不同於一般人,但是在對方所知有限的情況下,現在他就只能先這麼做。

他微側首,彷彿聽見什麼聲音,跟著轉身離開。

穿著高跟鞋,一路趕奔回來的保健室老師,剛好在走廊上和他擦身。女老師先是愣了下,隨即進到保健室,發現季悅生下了床,正蹲在地上撿東西,保健室裡只有他一個人,並沒有其他看護者,她在門口朝著藍以恆的背影斥責道:

「不是要你看著嗎?你這小子太沒有同學愛了吧!」

藍以恆頭也不回,當然完全沒有理會。

進到教室,體育課已經結束並下課了,班長過來告訴他,他蹺課被扣分,以及下次要補四百公尺測速的事。他不回應,班長聳聳肩,識相地走開。

季悅生過了一節課之後才回到座位,什麼也沒有說。

之後的兩天,季悅生的態度一如之前,沒有任何變化,雖然不會主動開口交談,但若是視線不小心產生交集,他一定會露出微笑,就算藍以恆每回都冷漠撇開臉,他下次也還是會這麼做。

同學間也沒有什麼傳言,或許是在保健室裡的威嚇有效,雖然已經要他不准接近自己,但他為何能進入封域的理由尚未得知,還無法放心。

這日放學,學校附近的某條小路正在進行施工,一直都從那裡離開學校的藍以恆只能選擇繞路。

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們往大街的方向移動,到達交叉口後,又混進了大批其他學校和下班的人潮,尖峰時間,公車一個班次連著一個班次,車廂裡也都被高密度填滿,站牌旁,馬路上,幾乎全都是人群。

有幾名小女生在藍以恆經過身邊時,驚訝開心地告訴同伴看到帥哥了,藍以恆無視那些騷動,只是面無表情地穿過人群。


帶我去嘛,你說要帶我去的,怎麼反悔了?

我說過你不能喜歡上別人的……聽到了嗎?你聽到了嗎?

真的沒有錢啊……死了就不用還錢了……

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。


他能夠看到和聽到,活人身上背負的東西。

為情割腕自殺的,負債被逼燒炭身亡的,偏執到覺得死後成為鬼魂才能一輩子跟著對方所以跳樓的。

它們維持著死亡時的模樣,手腕流著鮮紅血液,臉孔浮腫發黑,甚至拖著殘缺不全的肉塊和臟器,依附在它們生前所執著或怨恨的那個人身旁。

人太多了。

所以,死魂也多。

死魂所帶有的黑瘴,漸漸地互相聚集起來。

「很煩耶!擠不上公車啊。」

「幹!總有一天揍死他!」

「喂喂,妳知道嗎?他會考那麼高分都是作弊的說!」

「媽的!你是屌個屁?」

再混雜著活人所產生的負面之氣,在藍以恆所能看見的視野之內,交集形成一個範圍極為廣大,並且凝滯濃厚的灰黑色黏稠氣團。

如果是平常,他或許不會被影響,但是——

額際冒出一層薄細的汗水,身體承受不住,他伸手扶住牆壁。

在深喘幾口氣後,他轉進旁邊的防火巷之中。

果然還是因為之前傷得太嚴重了?

就算傷口可以消失,但是肉體卻有極限。體力尚未完全恢復,就又收拾了後門的妖物,所以無法負擔了。

他一手撐在牆壁上,側目望見巷道的盡頭是死路,在光線照不進的深處,有片幾乎讓人會錯覺觸不到底的深深黑暗。

「哼。」藍以恆冷笑一聲,甩出銀鍊,鍊垂刺入那片黝黯之中。

他一揚手,整塊黑暗竟隨著他的動作被狠狠扯下!砸在地上的深黑色物體,扭曲掙扎著,而後爆碎成無數毛蟲大小的條狀物,往外衝散了出去。

他閉了閉眼,往後將背靠上牆面。

「咦?」

防火巷內的一道後門打了開,裡面走出的人,在發現藍以恆時疑惑地出聲。

藍以恆望過去,只見一個瘦小的男生穿著某種店家的制服,手裡還拿著包垃圾。那是季悅生。

怎麼又是這傢伙。藍以恆一皺眉,扶著牆就打算離開,街上的黏稠氣團卻緩慢地伸了進來,曲折爬過他的五官,穿透他的身體,讓他再也無法忍耐地低下頭,停住步伐。

「你怎麼了?」

腳步聲跑過來,一雙友善的手臂想要幫忙,藍以恆卻毫不留情地推開對方肩膀拒絕。

「走開!」

無法言明或形容的難過感覺在體內嚴重翻滾著,藍以恆垂首靠住牆粗喘,額間汗意成為水痕滑過頰側。

細瘦的手,再一次遞過來,然後握住了他的腕節。

「你哪裡不舒服?」沙啞的嗓音和緩地問著他,一點都沒有生氣。

在彼此肌膚相觸的那個瞬間,藍以恆感覺自己全身強烈的不適突然一下子減輕了。

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兩人碰觸的手腕處。

在樓頂的時候,在廁所的時候,他都曾敏感地察覺到不同,卻也一直無法確定那種異樣感是什麼。

現在,他總算知道了。

一直感受兩個世界的他,在與這個人接觸的時候,對另一個世界那種如同呼吸般容易、也根本不能夠選擇拒絕的敏銳就會立刻降低。

一種無法抗拒的本能,令藍以恆毫不考慮地將自己被季悅生握住的手往後一拉!

季悅生就這樣毫無防備,順著他的動作整個人向前——

「啊。」

將季悅生扯入懷中,在馬上知道隔著衣服沒有作用時,藍以恆抬起手摸進季悅生衣領內的後頸肌膚,同時另一手反過來抓住季悅生肉少得可憐的手腕。

他低下臉,額面輕抵在季悅生纖細的肩膀上,像是終於脫卸什麼太過沉重的負擔般,深深地吐出一口氣。

被他摟抱住的季悅生雖然意外,卻沒有抵抗,也並未掙扎,只是有些不明白地關心道:

「呃……你、你還好嗎?如果很難過的話,要去看醫生……」

藍以恆緊緊閉上雙眼。

「不要跟我說話。」

在陰濕狹窄的夾壁間,他只是一直這樣抱著安靜不再開口的季悅生。









班長的自言自語:

基本上

『不要跟我說話。』→然後自己跑去找人家說話。
『不要接近我。』→最後自己強硬地抱著人家。

藍同學......囧囧囧囧囧囧囧囧!!

這一回全都是這樣的感覺。XD



謝謝各位同學!(鞠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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